该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。
断裂的肋骨在他肺部里磨着,像有把锉刀在胸腔深处拉扯。汗水和脓液从颊边那个硕大肉瘤边缘渗出来,滑进领口冰凉地往下爬。他冲过堆满腐烂果皮的菜市口时,踩到半颗风干发黑的牛心。脚下一滑,整张脸重重扑在湿滑的鱼鳞堆里。
“哥——痛死了!”颅侧那个被挤压得扁平的嘴巴尖声哭嚎“有刺扎进我眼睛了!”
该隐没有停下。他用沾满鱼鳞黏液的手撑地,连滚带爬地扑起来接着逃窜。肺火烧火燎,眼前发黑。跑过第二十七个街角时,他瘫倒在油腻的阴沟边,把刚吃的几颗偷来的烂苹果全吐进漂浮着避孕套的污水里。
亚伯的声音像把生锈的锤子在颅腔深处砸:“走……去老城根……第七棵歪脖子柳树后面……”
“不去!”该隐突然尖叫着捂住头,粘液从指缝渗出“回家!我要回家!”
九年来第一次,那脓包里的怪物被撞得太狠,瘫软得像颗被踩瘪的脓疮。用尽了近乎全部灵力去逃跑的亚伯暂时回到了脓包里,该隐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自己拥有了身体的主宰权。
回家。这个词像暖灯一样烫了下他的心脏。
他甩开破斗篷上的秽物,在晨雾弥漫的巷弄里辨认方向。左拐,穿过煤场后门那片黑得发亮的煤渣坡;右转,经过豁嘴老头拴着链子嚎叫的疯狗;再直走三个堆满泔水桶的恶臭路口,就是那条爬满霉斑的窄巷尽头。
巷口烧饼摊的油味钻进鼻子时,该隐第一次没被恶心得发晕。他甚至吸了一大口混着油烟、鸡粪和煤灰的空气——像吸着妈妈熬糊了的南瓜粥飘出的焦香气。家的气息。
三号门那扇掉漆的木门板露出来时,该隐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。
木门虚掩着,缝隙里漏出炖菜的焦味。
他扶着墙根剧烈喘息,胃袋拧绞着发空。脓包里的亚伯像滩死肉沉在颅骨边,连眼缝都黏住似的紧阖着。
该隐拖着烂腿一点点挪向门缝。他渴得喉咙冒烟,更渴望妈妈那双枯瘦却温热的胳膊搂过来。
他正要推开那吱呀作响的门,门板却突然从里面被整个拉开。刺眼的天光猛地劈头盖脸浇下,该隐下意识遮住眼睛又立即捂住右脸。是妈妈。
母亲端着个豁口陶盆,浑浊的眼珠瞪着门外突然冒出的“怪物”。她裹着件油污结块的旧围裙,左颧骨上有块新鲜乌紫的巴掌印。盆里泡着件被血染成褐色的汗衫。
“妈……”该隐的眼泪滚下来,像两行浑浊的泥水“我饿了……”
母亲眼里的浑浊瞬间凝固成冰,她后退半步,手中陶盆咣当砸在脚边。裂成三瓣的瓦片在脏水里跳了两跳。
该隐顾不上地上喷溅的污水,满心全是饥火烧灼的恐慌。他哆嗦着伸出手想拽妈妈围裙的下摆:“有馍吗……就一小块……”
“滚开!你个败家子!”熟悉的怒骂再次传来,母亲看着该隐右耳上方的脓包吼道“当初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!?”
这句话该隐听了无数次,但这次却突然让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曙光。
“妈,”该隐的声音变调了,含着希冀的呜咽“亚伯……亚伯回来了……”
他笨拙地、几乎是虔敬地侧过脸,把那个令正常人作呕的肿瘤凑近妈妈。他甚至努力想挤出点笑,可面颊抽搐得更加扭曲:“您看……它还帮了我……”脓包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地搏动了一下,表面糊着菜市口的鱼鳞和污水,那只黏湿的眼缝突然掀开一条细隙——
“妈……妈……”
母亲的尖叫撕裂了巷道。
那不是看见儿子的惊呼,是一种源自本能的、破嗓的惊怖。
“怪——物!!滚!滚出去!!”她随手抄起门后立着的扫帚,劈头盖脸地朝着那张烂脸和那颗脓包猛抽过去。